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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山庙堂:在行政版图上消失的乡镇

2015-04-05 23:22:04 来源:长江商报

长江商报消息 □本报记者刘虎发自重庆巫山

History Channel(美国历史频道)著名纪录片《人类消失后的世界》曾讲述了某一天人类突然从地球消失后的情景,好莱坞不少科幻大片也曾对若干年后人类在地球灭绝后的世界进行过幻想……

大自然需要多久才能将人类留下的痕迹抹去,在影片里不过是一些假想。然而,在现实中却真有一个地方为我们作这样的观察提供了场地。此地位于重庆市巫山县,靠近湖北神农架,五年前作为一个乡镇被整体撤销,全乡2308名居民95%已迁走,如今属于五里坡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的一部分。

探秘

深山老林里的百年人类史

庙堂,意思是太庙的明堂,是古代帝王祭祀、议事的地方。重庆市巫山县就曾有一个乡叫做“庙堂”。不过,它却偏远得像“世外桃源”——离巫山县城165公里,毗邻的几个乡相距都在40公里以上,从没有通过客运班车,乡场仅二三十户人家,没餐馆没旅社,连赶集日都没有。全乡均是崇山峻岭,最高海拔2334米,最低海拔600米,相对高差达1700多米。

这里是一片自然条件恶劣、山陡沟狭、土地瘠薄、十年九灾的大山。民谣诉说了许多庙堂人的生活:“吃的是三大坨(包谷、红薯、洋芋),住的是沟沟壑,烤的是转转火,睡的是包谷壳。”这里还有两个称号,分别是“重庆最穷的地方”和“中国十大贫困乡镇之一”。

“庙堂”这样一个高大上的名称,怎么却用在了如此贫瘠、如此穷困的地方,令太多人不解。长江商报记者查阅资料,发现它的来源是:其境内有一小河,因西岸建有一座小庙,故取名庙堂河;在这里有了建制时,就又以河名,叫了庙堂乡。

在庙堂后溪河畔,有一棵树龄1200年的油杉(学名铁坚杉),是世界上迄今发现的第二大油杉树,高43米,一根枝桠一人也抱不拢。与这棵古树的年龄相比,庙堂有人居住的历史非常短。

41岁村民、现为五里坡保护区庙堂管理站站长的袁堂平说,他家原在平河乡起阳坝,距此五六十公里,爷爷袁大书在五六岁时被祖祖(曾祖父)抱养,用背篓背进山来的。“我祖祖也是起阳坝的人,他没有生育,就抱养了我爷爷。”袁堂平推断,他们家进入庙堂的历史应该在百年左右。

已搬到平河乡陶湾村的村民袁成林说,他家的祖籍是在官阳镇,上世纪40年代后期,因为外面没吃的闹饥荒,他的祖父便用担子挑着他当时才两三岁的父亲袁先朗,途经平河,到了庙堂,先后搬了三次家,最后定居在被子槽,一家人开荒种粮,同时想办法打“野牲口”。“穷奔高山,富奔口岸”是那时的谚语。

“逃荒和躲抓壮丁,是进入庙堂深山的两个主要原因。”在庙堂当了10年乡干部的邓勇和杨亨军说,从各家的情况及墓碑的情况来看,庙堂有人居住的历史不超过100年。

据了解,在庙堂定居的几家大姓,都来自相距不算太远的附近乡镇。其中,袁姓主要来自平河乡起阳村,陶姓来自平河乡陶湾村,朱姓来自双龙镇,陈姓来自福田镇;姚姓最远,来自巫溪县上璜镇。唯一例外的是朱莫军家。2008年12月27日,31岁的朱莫军爬上山坳,祭祖告别。他撩开祖坟上的藤蔓,发现了“我祖乾隆年间落叶斯土……”的碑文。这或许意味着,200多年前,朱家人就翻山越岭来到了庙堂,开荒垦地,打猎采药,开始了生息繁衍。收获虽然仅能果腹,但避开了兵荒马乱苛捐杂税,倒也安全自在。庙堂就此生活了一代又一代人。

历史资料显示:庙堂在民国时期属起阳乡六、七、八保;1953年设庙堂乡,2009年撤销。

抗争

与天斗,与地斗,与野兽斗

在庙堂乡当干部,最害怕的事情是发生自然灾害后检查灾情。由于完全不通车,只能靠脚去丈量大山。仅仅是走完一个村,就需要花费一个星期。

庙堂人民面对恶劣的自然环境,不停地与其抗争,可大多的村民还处于原始的生产生活方式,他们始终挣扎在最贫困的边缘。

原文庙村李守国家里,最值钱的东西是一口铁锅,既用这口锅做饭,也用它煮猪潲,如果这口锅坏了,全家就得饿肚子。在庙堂,像李守国这样的家庭占了三分之一。该乡还有不少成年男人从来没有穿过内裤,妇女的卫生用品就是草木灰、破布、塑料薄膜,大多数小孩子读完小学就不再读书。到2008年,全乡还有203户贫困户,占总户数的三分之一。

县城无疑是太远了,就算到最近的平河乡,坐农用车都得花去40元车费(春节期间要100元),乡亲们可舍不得——用这些钱买油盐,至少可以让家里管上三个月。前些年,全乡没有复印机,一村民急用身份证复印件,到平河乡去复印,一个来回就花了近100元路费。

庙堂的姑娘们都会嫁到山外。山外的姑娘却不会下嫁给庙堂郎。这可苦了当地的大龄青年,全乡有多达两百多名“光棍”。就连乡干部也不好解决个人问题。“谈朋友一个月见不上一回,路垮了甚至几个月都见不上一回,很容易就被人端了‘热甑子’。”原副乡长杨亨军说,“我们乡干部,没有一个不是30多岁才结婚的。”

庙堂乡一直是重庆最穷的乡镇。“街道”是一段不足50米长的土石路,房子只有10多幢,除了政府工作人员,没城镇人口。这里甚至从来不赶集。要买盐、锅、碗等生活日用品,原黄金村的村民会去邻近的竹贤乡,原庙堂村村民会“跨省”去神农架林区的下谷坪镇,原新园村村民会去当阳乡。因此,平时的庙堂街上甚至连个卖菜的都没有。

农民吃不完的菜都喂猪,没卖东西的习惯,“地里的洋芋红薯,家家都有,卖给哪个?”秤在这里很罕见,政府的人偶尔买点山核桃和土鸡蛋,都是以个论。

庙堂先后有5任邮递员:前两位干了几年后因受不了苦放弃;第三任年仅19岁,干了1年后失足摔下悬崖;第四任被山洪卷走。第五任王安兰每天走10多小时山路,每月走坏一双解放鞋。到2008年,19年共步行15万余公里,相当于绕赤道4圈多。“生死邮路”感动了无数人,王安兰获“2007年度感动重庆十大人物”和第二批“全国道德模范”提名奖。

庙堂乡境内金雕、野猪、猕猴、黑熊、云豹等野生动物众多,“野畜生”们经常要破坏村民们的庄稼,甚至伤人。

61岁的杨元忠曾和妻子带着四个儿女及父母8口人居住在岩洞里,方圆20公里荒无人烟。一次他在地里撵野猪,被咬残了大腿。1987年,他家在热心群众的帮助下搬离岩洞,到一座山下搭建起“窝棚”。1992年,其妻吴祖香被毒蛇咬伤左小腿,因没有公路出村,赶不及到医院医治,怕蛇毒攻心途中丧命,乡亲们只好把吴祖香绑在一棵树上,请村里的赤脚医生用锯子活生生把她小腿从中部锯掉。吴祖香惨叫着当场昏死好几次,好歹保住了一条命。另外,还有不少乡民遭遇过野猪、黑熊攻击,并为此受伤甚至丧命……

“野猪最可恨,我家下洋芋种两三千斤,如果不照看,两晚上就要被它们拱掉三分之二;二十来斤玉米种,一个晚上它们能吃掉一半。”村民袁成林说,就是搭棚子照看,野猪也能闻到人的气味,“你在的时候它不来,刚一走它们就来搞破坏了。”

金丝猴也是“整蛊高手”,有村民曾看到它们一群一群地在地里掰苞谷,掰了就扔掉,也不吃,纯属“好玩”,糟蹋了粮食。它们拔萝卜的样子“更好看”——使劲拔出来后就往后面甩。

庙堂乡民种的粮食和其他作物,大概只能收获一半。

人类退出后的庙堂,成了金钱豹、云豹、黑熊等野生动物的乐园。保护区管理局今后会更加密切地观测野生动植物状况,有新的情况,会随时向社会通报。

——五里坡保护区管理局资源保护科科长张克太

原庙堂乡乡政府所在地,本来房子就少,如今大多已人去楼空。本组图片 本报记者 刘虎 摄

长江商报消息 变化

整乡搬迁后变“无人区”

1998年10月,重庆市委宣传部选派到巫山任副县长的匡毅到庙堂调查扶贫情况;看到当地群众的贫困程度,大为吃惊。吴祖香被蛇咬伤后治病的故事,更是深深震撼了匡毅。

1999年初,《重庆日报》记者张小良、罗成友搭乘一辆拖拉机,翻了8个小时山路进入庙堂采访,撰写了一篇题为《穷乡庙堂纪事》的内参。这篇8000多字的内参详尽介绍了庙堂乡恶劣的自然环境和乡民们贫苦落后的生活现状,引起了重庆市政府的高度重视,时任市委常委税正宽、副市长陈光国分别作出批示,市扶贫办前往庙堂调查,并召开现场会。自此以后,庙堂引起了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一场声势浩大的扶贫攻坚大战在庙堂打响。

“那些年,庙堂几乎是一年一个变化。”原庙堂乡人大主席邓勇说,1999年至2000年,完成了出乡公路的改造,四轮汽车首次开进了庙堂;2000年,乡政府所在地通电;2006年,全乡600多户居民实现了户户通电……恶劣的自然条件,使庙堂的扶贫付出了极大代价。电力公司将电力主线从平河拉向庙堂,但电杆的运输极其艰难,全部靠人力抬,那时候,从平河乡抬一根电杆进来要配备40个村民,每20人一班轮流抬,要抬两天才能抬进来,电力公司买一根电杆只有300多元,但抬一根电杆的人工费用就要2400多元。从1999年到2007年,投入到庙堂的各项扶贫资金超过了3000万元,庙堂结束了不通电、不通车、不通电话的历史,庙堂人的生存条件得到了极大改善。

没过几年,一项资助村民搬出去的“整乡搬迁工程”启动,这与大多数村民的想法不谋而合。村民袁成林是庙堂有名的能人,家道殷实。2004年,他联合附近的4家人一起,开始修建一条长2.16公里的道路,准备连通外面,乡政府为此还支援了他炸药物资。不过,两年后,这路还没修通,袁成林又有了新的想法:他看到不断地有村民搬出了大山,开始琢磨自己是不是也应该走出去。2007年他在平河乡场镇附近买了一块宅基地,下好了基脚,准备外出打工再挣些钱,就盖新楼。

政府的扶贫思路为何发生遽变?原来,投入巨资的扶贫并未从根本上改变庙堂的命运,庙堂陷入了“年年扶贫年年贫”的怪圈。

一方面,这些用极大代价换来的基础设施,并不能抵御庙堂恶劣的自然环境。以出乡公路为例,只要一下大雨,必定会发生坍塌事故,每年花在公路维修上面的资金都在10万元以上。政府虽每年都向庙堂投入不少的扶贫资金,但全乡5个村仍有2个村不通路,4个村不通电话、广播、电视。不仅建新项目的成本高,已建项目还要不断地投入维修资金,资金所能发挥的效益大打折扣。2007年7月,一场特大暴雨席卷大山,冲垮了几百户村民的土坯房和大批基础设施,不少刚刚脱贫的村民又因灾返贫。

另一方面,庙堂基础设施的改善,并没有解决交通成本高、资源贫乏两大难题,这里的产业也没有因此发展起来,当地的大部分村民仍靠种粮食、养猪勉强度日,周围40公里以内没有任何厂矿企业,村民们在当地找不到任何打工挣钱的机会。

2004年末,重庆市下派干部叶枫,随调研组前往这个特困乡,记录了一件令他非常震撼的事。在新元,一位刘姓老汉家境极不好,按农村习惯,三个儿子使尽全力为父母准备了一口红杉寿棺,家里人约定:哪位老人先过世,就睡这口红杉棺木,后过世的就睡一般棺木。刘的老伴为睡这口好棺木,竟悬梁自缢。“当地人说起这件事,都说刘的老伴划得来,睡红棺木来生可投胎富贵人家,不会再受苦。在深思深山百姓愚昧的同时,我们更要感知老百姓想改变贫困、超越贫困的强烈愿望。”

2007年初,时任巫山县委书记管洪两进庙堂,发动当地干部群众发展特色产业。但致富梦很快就破灭:几个想发展中药材产业的村民,从安徽买回了地黄种子,但到达平河乡后,因进乡道路垮塌,种子在路上耽误的时间过长坏死,7万多元的种子钱血本无归;28岁的田礼山带头种起了香菇,但因路远、运费高,种出的香菇根本卖不出去;另外,农民养出的肉鸡销路无门,只得宰了自家吃,大片的高山蔬菜也只能白白烂掉……

2007年10月,管洪第三次进庙堂,提出了“整乡搬迁”的想法,并为此算了三笔账:一是经济账,庙堂要彻底解决公路等基础设施,总投资至少需要近2亿元,而实施整乡搬迁,总投资不超5000万元;二是民生账,庙堂山高坡陡,致富门路少,搬出大山后可以找到更多的致富路子;三是生态账,庙堂位于五里坡市级自然保护区,与神农架为邻,实施整乡搬迁对于保护当地生态平衡的意义重大。搬迁后空出的宅基地、土地,还可以栽植高寒经济林木,集中发展中药材,实行产业规模化经营。他认为,只有搬出山外,庙堂才能从根本上挖掉“穷根”。

这一思路得到了重庆市领导的支持,市扶贫办、市发改委分别拿出了1000万元和650万元专项扶贫资金。2008年初,巫山县成立工作组,按照“政府引导、群众自愿、分类指导”的原则,以县外自主安置每人补贴8000元、县内插花安置每人补贴7000元、县内农村集中安置每人补贴6000元的标准,全面启动了庙堂整乡搬迁工作。

根据巫山县扶贫办提供的数据,庙堂乡的人口顶峰出现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达到了3900多人,此后不断减少。到1999年时,尚有2900多人;而到了2007年准备实施整体搬迁时,还剩下2308人。

庙堂人几乎用“逃”一样的速度,迅速搬离大山。截至2009年8月,八成以上村民完成搬迁拆房销号,撤离大山。全乡未签订搬迁协议的只有87户、127人。2010年,18名五保老人也被接走,送往县城和平河乡的两个敬老院安置。

2009年9月初,在整体搬迁任务基本完成后,重庆市政府批复“同意撤销庙堂乡”。庙堂乡在行政版图上从此消失,并入正在申报的五里坡国家级自然保护区。2013年,五里坡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获批。

现状

环境仍然恶劣,变野生动物乐园

进庙堂,远没有想像中的那样容易。长江商报记者联系采访,巫山县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宋传勇一再向记者确认是否需要进去。

宋传勇说,因为里面没什么人了,之前修建的庙堂至平河的公路已几近废弃。慎之又慎的紧张气氛,让记者感到:前去庙堂,不仅是一次采访,更像是一次冒险。长江商报记者后来获知,五里坡保护区管理局副局长梁昌寄等刚刚清理了另一条路,正在庙堂检查森林防火,那条路暂时是通畅的。于是,便于次日一早动身前往庙堂。

路上,经过一座刚刚建好的中咀坡水库,去往庙堂的道路也如从平河去往庙堂的一样险了,一边千仞绝壁,一边万丈深渊。多处有比我们的越野车还大的巨石垮塌。司机必须下车试一试公路边坡是否踏实才敢继续往前开。

经历了近四个小时艰苦的颠簸,我们一行终于平安到达原庙堂乡小学所在地的五里坡保护区庙堂管理站。乡场上的房子已大都人去楼空,有些土房已经扒掉屋顶,屋里长满了野草。另外一些土房宅基地已退耕,如果不是村民介绍,看不出上面有过房屋。

梁昌寄副局长说,这里现在还剩下几十人,从水库接过来的路也是“两天通三天不通”,最怕下雨。要是下雨路塌了,就至少半个月没法出去。不愿搬走的都是中老年人。因为这里已经没有医院,也没有学校,有孩子的都去了外面的世界。

两千多村民的出山,使得五里坡保护区管理的森林面积增加了一倍,达到了20万亩。而一代一代“刀耕火种”留下的裸露的岩石、贫瘠的土地,正在逐步恢复生态。根据科学考察,五里坡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拥有400多种野生动物,2800多种野生植物,其中列入濒危物种红色名录的动植物就有79种。如今这里的野生动植物家族拥有了更广阔的活动场所,愈加兴旺发达。

人类退出后的庙堂,成了金钱豹、云豹、黑熊等野生动物的乐园。保护区管理局资源保护科科长张克太说,这几年来,林业管理人员多次观测到未成年黑熊出没,大量栎类植物保障黑熊繁衍所需的食物。而麂子、野猪等的数量也在增加。“它们经常来这乡场附近‘串门’。”

张克太说,保护区管理局今后会更加密切地观测野生动植物状况,有新的情况,会随时向社会通报。

记者与庙堂乡千年油杉树王合影。油杉树龄1200年,是世界上迄今发现的第二大油杉树。

采访车通过危险路段,右侧是万丈深渊。

责编:Z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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